沐矶 写于 2010年01月21日 12:47:18 浏览次数：11350 试论《诗经·国风》中的情歌
内容提要：
一、《国风》中的情歌所反映的社会生活
《国风》中的情歌，多方面地反映了男女恋爱和婚姻生活中的各种情境及心理，有的也反映了一定的社会问题。归纳起来，情歌的内容主要有五个方面：反 映恋爱自由和对爱情大胆追求；描写恋人的定情幽会；表现离别相思的愁苦；反映婚姻自由受到限制和对家长干预的反抗；表现劳动妇女的悲惨命运。
二、国风中情歌的风格和艺术手法
国风中的情歌，共同的特色首先是具有强烈浓厚的生活气息，淳朴自然；其次是运用赋、比、兴的艺术表现手法；再其次，在诗篇的组织结构、语言、韵律等方面，也具有新颖、灵活与和谐优美的特点。
三、国风中的情歌对后世爱情文学的影响
国风中采自民间的情歌，开辟了中国文学抒情诗的道路。它对我国后世爱情诗歌以至整个爱情文学作品的发展，都产生极为巨大的影响。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它收录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年间的三百零五篇作品。包括国风、大雅、小雅和颂四个部分。国风的写作时间贯串于 《诗经》所反映的
整个时代，是以描写青年男女爱情和婚姻为主的诗篇，在国风一百六十篇中约占三分之一，其中有不少是清新可喜，具有优美情思，能打动读者心弦的优秀之作。
由于情诗言情，为封建道学家之大忌。自汉朝以来，直到明、清两代，把情诗视为“淫奔”之诗，一概予以排斥。尽管如此，这些诗歌的思想和光辉还是掩盖不了的，二三千年来，它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本文试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等方面，对国风中的情歌作些探讨。
一、《国风》中情歌所反映的社会生活
爱情与婚姻作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绝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人们的道德品质、所处的社会环境、社会制度密切相关的。国风中的情歌，即以恋爱和婚姻问题为题材的作品，多方面地反映了当时社会里男女恋爱生活中的各种情境和心理，有的也反映了一定的社会问题。归纳起来，情歌的内容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反映恋爱自由和对爱情的大胆追求
朱熹在《诗集传序》中写道：“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男女言情之作确是国风的主要内容之一。这些诗歌产生于我国公元前六世纪的周朝，尽管地域不同，时代也不完全相同，其中所反映的风俗也不可能一致，不过当时还是奴隶社会，距原始社会也不太遥远，在爱情问题上还没有受到新生礼教的严格束缚。因此，相对来说，国风时代青年男女之间的恋爱生活是比较自由的。
《韩诗》说：“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三月初三）之辰，于两水（溱水和洧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三月三日的上巳节，是郑国青年男女聚会相欢，对歌言情的良辰佳日。虽然这样情况在《诗经·国风》时代并非郑国独有，但可以看出郑国受礼教的影响是比较簿弱的，民间自由恋爱的风尚习俗基本上还保持了原始，社会的风貌。这在《郑风·溱洧》一诗中有较为鲜明的反映。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 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诗中写道，正当春水解冰，春光明媚的季节，溱、洧河边，士女如云，一对爱侣手持香草，穿行在游春的热闹人群里，边走边相互调笑，并以芍药花相赠，传达爱慕之情。《溱洧》生动地反映出那个特定环境中的青年男女自由相爱的欢乐。他们热情、亲昵，而不轻佻，特别是这位活泼开朗的少女，主动、热情、大方，在她身上表现出古代劳动人民清新纯朴的性格美。
《周南·关雎》是反映大胆追求爱情的诗篇。这首诗是《诗经》的开篇，也是几千年来脍炙人口的名篇。它描绘了主人公对于一位在河边采荇菜姑娘的爱慕与追求，以及想象与那位美丽少女结为伴侣的欢乐情景。
全诗共分五章。第一章表现初恋的情景。男主人公在大自然蓬勃生机的感召下，对偶然碰见的采荇菜的姑娘一见钟情，进而陷入情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而，炽热的爱情并不总能得到温暖的回报，诗的以后几章表现了男主人公由热恋到失意，以及绵绵不断的相思之情。由于他没有得到美丽少女的爱情，以致长夜无眠，“辗转反侧。”然而，他并没有沉浸在愁苦的情绪里，而是在心灵的深处编织着美好的理想，幻想着总有一天会把她娶过来，共同过着“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般的相互协谐的快乐幸福生活。诗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这是对爱情十分淳朴、热烈、率真、大胆追求的表露。
描写这方面的诗歌还有《郑风·野有蔓草》。前者写一个青年猎人在林中既猎得獐和鹿，又砍了柴草，遇到了一位使他惊叹赞为“美如玉”的姑娘，同时也获得了她的爱情。诗歌表现了他们的结合自然而又自由，感情纯真而又粗犷。后者写在一个长满青青蔓草露珠未干的早晨，田野里一对青年情人不期而遇，欣喜欢乐之情溢于言表。在互诉衷情之后，便邀约他心爱的女子到幽深偏静之地单独幽会。
（二）描写恋人的定情幽会
青年男女经过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踞”（《卫风·木瓜》）的定情阶段，进入密恋的生活。这在国风里有多种多样的反映。
《陈风·东门之枌》是描写男女约会的诗歌。“东门之枌”是约会的地点。《鄘风·桑中》写一对青年男女“期我郑风乎桑枌中，要我乎上宫”的幽期约会。《郑风·子衿》写一个女子在城楼上独自徘徊，等待情人时的焦急心情。《郑风·山有扶苏》写女子约会情人失望时的感叹。
描写男女幽会时的欢乐，应首推《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是一首仅有三章十二句的短诗，以男子的口吻，写他与情人会面的情景，表达他们在一起时那种互相爱慕，心心相印的愉快心情。在短短的篇幅中，不难看出通过某些带有情节性的描绘，如“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以及后面赠物等场面地描绘，细腻而生动地写出了人物的心理和感情，细致地刻划出了人物的性格和形象。再现了一个天真活泼、聪明慧美的少女和一个憨厚、痴情的男子在热恋中的生活片断，读起来令人感到十分真实、动人。
情人分别以后，又期待着甜蜜的幽会。约会的时间到了，如果某一方不能如时赴约，那么另一方急切不安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王风·采葛》就生动地表达了相爱的人不能如约而至时的焦躁不堪的心情：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诗中的主人公用“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来表达不得会面时的相思之情，而且爱得那么深，接着用“……，如三秋兮”、“……，如三岁兮”的极度夸张的言词，来表达离别后度日如年的痛苦心情。
情人幽会是甜蜜幸福的，分别时则依依不舍，很自然地会用情歌来表达惜别挽留之意。《郑风·遵大路》就是这样的情歌：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表达了情侣临别时继续保持感情，倾诉了不要中断已经连
结的关系，不要中断深爱厚情的愿望。
（三）表现离别时相思的愁苦心情
这类诗歌大体可以分为：恋人离愁别绪的烦恼和思妇盼望征夫的痛苦，两个部分。
《秦风·蒹葭》这首诗，写恋爱过程中一个失意的痴情人，对远方的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苦恼心理感受。写得十分真实、曲折、动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是一首非常优美，情深意长的恋歌。虽然没有具体的人物交待和执着纯真的热烈表白，但是通过抒情，把一个男子在清秋季节想念和追寻自己远方情侣时的那种惆怅情景和心理活动，刻划得细致入微，委婉感人。诗一开头，就描写了一种秋苇青苍，露重霜浓的清秋景色，写他牵肠挂肚地想念起往日相识的情侣。但是，眼前所见，只是一片秋景寂寂，秋水漫漫，而自己所爱的人又在何处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自己意中的恋人，远隔秋水，遥遥不得相会。于是诗人感情起伏，不能自已，产生了去追寻她的念头，沿着河边逆流而上，但是路远水阔，道路多险，难以到达。如果说顺着河边往下游去，好象自己要追寻的人儿，就在水中的小岛上一样。这个男子独自在水边徘徊往复，神魂不安。最后在寻来觅去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所爱的人宛如就在前面流水环绕的小岛上，只是人影迷离，似真似假，可望而不可即，无法到达她的眼前。这显然是写的一种痴迷心境，深刻地刻划出了这个男子对他所爱恋人的强烈感情。
在国风产生的那个时代，由于统治者经常发动战争和驱使人们服各种劳役，征人经年在外，背井离乡，抛弃家室，长久不归，因而造成家中妻子孤独无依和怀人念远的痛苦。这方面的作品在国风中占有相当数量。
《卫风·伯兮》写出思妇的痛苦心曲。她想象丈夫在外手持武器“为王前驱”的英武勇敢，流露出对丈夫的深情和骄傲自豪之感。但是，自从亲人离开以后，她便整天愁容满面，无心打扮，似乎生活中失去了一切。长久的思念已弄得她头胀目眩，即使如此，仍心甘情愿地去想，“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刻骨的相思使她忧思成疾。
《王风·君子于役》也是一首思妇诗。主人公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诗首先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开端，写丈夫去行役，但却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表现了女主人公对久役不归的丈夫的思念。接着用“ 至哉”（何时才能回来呢？）一语，直接地表达了对远方亲人的怀念之情。下面写正当日暮时分，夕阳西下，鸡归窠了，牛羊也从山坡牧场归圈了。在这薄暮降临之时，她感到更加孤独，“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丈夫在行役，久久不归来，叫我怎能不想他呢？诗的第二章基本相同，只是结束语换了“苟无饥渴”（但愿他在外面不遭受饥渴）的话，使单纯的思想，深化为对丈夫的美好祝愿。这首诗完全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但却把主人公最真挚，最美好的内在感情充分地表现了出来，显示出一种纯真、质朴之美。这正是《诗经》中优秀民歌的典型特色。
（四）反映婚姻自由受到限制和对家长干预的反抗
国风所反映的时代是奴隶社会从兴盛到衰亡，逐步走向封建社会的过渡时期，因而恋爱和婚姻不可避免地受到“萌芽时期”的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干扰。在一些诗歌里，已经带有较为明显的痕迹。这种自由受到了限制，“父母之命”，是子女必须通过的第一关，“媒妁之言”也是不可跨越的障碍。《齐风·南山》诗中就有“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幽风·伐柯》说：“娶妻如何，匪媒不得。”这便说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在择偶中起了很大作用。这正是封建婚姻的萌芽。《郑风·将仲子》也是反映这方面生活的诗篇。诗中写一个女子不敢允许她的情人“仲子”几次三番逾墙折树来相会，因为她既怕父母和诸兄的责骂，又怕旁人闲言闲语说短道 长。由此可见，当时恋爱要得到父母的同意，恋爱也要受到舆论的指责，是不能公开的。
但初兴的封建礼教的压迫和束缚，禁锢不住人们的思想，也窒息不了青年男女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于是就产生了冲突。《鄘风·柏舟》就是一首反抗家长干预，争取婚姻自由的诗篇。
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汎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诗中写一个少女钟情于一个男青年，但她的母亲却强加干涉，从而激起了她的愤怒和反抗。全诗两章，以行驶在河中的船起兴，有顺流而下，势不可返的意味。接着写那个垂着鬓发的青年才是自己选择的配偶，勇敢地宣称：“之死矢靡慝”，至死不改变自己的主张。表现出她向初兴的残酷的封建礼教的抗争精神。全诗简短，但所表达出的感情十分强烈，激动人心。
（五）表现劳动妇女的悲惨命运
在古代奴隶制社会里，妇女受神权、族权、夫权和礼教的迫害，男女地位是不平等的，尤其是劳动妇女，命运更加悲惨。这种不平等主要反映在男女的婚姻生活上。《卫风·氓》和《邶风·谷风》就是反映妇女被丈夫欺凌和遗弃的悲剧，是描写不幸婚姻的最著名的诗篇，被称之为“弃妇”诗。
《氓》是一首叙事性的长诗，它叙述了一个女子受到一个虚情假意男子的蒙骗，与他结了婚。婚后，女子任劳任怨操持家务，但男子却变了心，最后竟遭遗弃，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折磨和痛苦。
全诗共分六章，每章十句。第一章写男女相爱的经过。氓假借买丝结识了女方，以至商订婚事。双方结识后虽然感情融洽，但没有明媒难得正娶，受到当时礼教的约束。女子是爽朗大胆的，约定了“秋以为期。”第二章写从定情到结婚的经过。女子纯真、热情，登高垣而望，盼望氓的到来。“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婚事要用卜筮决定，又增加了神权的束缚。这就促使她作出“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的决定。这一方面表现了女子性格爽朗、明快，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女子只重感情的弱点，给婚后生活埋下了痛苦的种子。第三章写女子追悔陷于情网，无以自脱。她从不幸的遭遇中总结出经验教训，“士之耽兮，犹可说兮。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是对礼教的揭露和抨击。但是，这种在礼教重压下的孤独呼喊，作用是微茫的。第四章写女子控诉了男子的负心。她所以被弃，正如“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一样，由于色衰而被弃。“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则说明了夫权所起的作用。第五章写女子进一步控诉了自己遭遇的不幸。虽然多年夙兴夜寐，辛勤劳动，仍被遗弃；回到家中又不见谅于兄弟，遭到冷嘲热讽。从中也揭露了族权的作用。第六章写女子被弃后的悔恨与决绝的心情。她沉入痛苦的深渊，没有边际。当她想到“总角之宴，言笑宴宴”时，更感到辛酸。“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则寄寓无限的感叹。然而，这个女子坚强，也很果断，最后表示：“反是不思，亦是焉哉！”并没有藕断丝连的地方。这种感情是十分可贵的。
这首诗通过一个女子婚姻上的悲剧，揭露了初兴的封建礼教的罪恶，揭露了在男女不平等的阶级社会中妇女的悲惨命运。《氓》中的女主人公是初兴的封建礼教和不合理的夫权制度双重压迫下的牺牲品。
在国风中，与《氓》性质相近的还有《邶风·谷风》。诗中的女主人公是个勤劳善良的女子，她婚后辛苦持家和急公好义。但有了家业以后，丈夫却对她暴戾无情，喜新厌旧而另娶新人。诗中写她对自己亲手经营起来的家，有着浓厚的感情。临离去时还对家中的一事一物表示关心，恋恋不舍。“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大意是说，你不要毁坏我筑起的鱼堰，也不要动我的鱼篓；但我自身已不能见容这个家了，还顾念以后的事干什么呢？这种种描写，细致地抒发了主人公内心的痛苦，引起了人们的深切同情。
如果把《谷风》与《氓》相比较，可以发现这两个弃妇在性格上是有差别的。她们虽然都身遭不幸，但是《氓》中的女主人公思想比较理智，性格比较刚强，因此在最后表现态度也比较果断。而《谷风》的中女主人公，则感情比较缠绵，更多的表现出不胜哀怨之情，直到最后还用哀怜的口吻说：“不念昔者，伊余来塈！”（你就不想想当初吗？你是那样的爱过我呀！）表现出这个弱女子是那么善良而恋念旧情，并最后还抱着一线希望企图打动对方，但她终究还是被遗弃 了。
二、国风中情歌的风格和艺术手法
国风中的情歌，无论是叙事性的长篇，或是抒情的短章，它们首先共同具有的特色就是强烈浓厚的生活气息，风格淳朴自然，无雕琢之痕，富有一种纯真之美。其次，运用了赋、比、兴的艺术表现手法。另外，在诗篇的组织结构、语言、韵律等方面，也具有新颖、灵活与和谐的特点。
（一）淳朴自然的艺术风格
文学作品的艺术风格是与它所产生的时代和作者的思想感情密不可分的。国风中的情歌产生于我国二三千年以前，它们的作者都是生活在当时北方广大中原地区，以从事农桑生产为主的普通劳动人民。他们生活条件艰苦，性格浑厚坚强，有着朴实的愿望。这些作品，就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他们所歌唱的，都是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直接道出了他们的幸福和欢乐、离愁与思念、忧伤与痛苦、反抗与斗争，发出了心底的强音。例如《关雎》写一位青年男子对在河边采荇菜的姑娘爱慕与追求，以及由于得不到爱的痛苦心境和幻想着总有一天会与那位姑娘结伴为侣的欢乐情景，抒发了内心衷情。《静女》表现了情人相会时的那种互相爱慕，心心相印的欢乐情趣。《采葛》中的女主人公对不能如期而至的爱人感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痛苦焦躁不堪的心情。《君子于役》中征夫的妻子，傍晚看到牛羊下坡，鸡儿归窠，因而流泪伫望，发出心底的怨思。《柏舟》中的女子为了争取婚姻自由，反抗家长干预，发出了“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的伤心喊声。《氓》中的一个无辜被抛弃的妇女，抚今思昔，恨夫悲已，不由得迸发出“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决绝之词。如此等等。这些诗歌，无不是触景生情，情由衷发，既来源于生活，又是流出心底。正因为如此，也就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突出的艺术特点，即丝毫没有矫柔之态和雕琢之痕。直接抒发对于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并毫不粉饰地如实反映出来，这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因而，这些诗歌具有特别浓厚的生活气息，这既是国风中情歌思想内容的特点，同时也是它们在艺术风格、色彩以及诗歌艺术情调上的重要特色。
（二）赋、比、兴的表现手法
国风中情诗的艺术技巧，同其他风诗一样，突出的成就是赋、比、兴手法的运用。由于风诗以抒情为多，则以比、兴擅长。
“赋”是情诗中最基本和最常用的手法，如《静女》、《君子于役》等便是单纯以“赋”表现诗歌内容的例子。“赋”作为一种表现手法，主要指直接写景抒情，铺写诗歌内容。如《静女》一诗，用戏剧性的场面和某些情节描写，来刻划人物的心理、感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生动地写出了这对爱侣幽会时，姑娘的调皮逗人和男子的焦灼不安。“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用男子对姑娘所赠花草的赞美和爱，表现了男子的痴情。《君子于役》写思妇对丈夫服役在外的怨情和曲折的心理。
“比”是比喻、比拟，也就是“以彼物比此物”。六朝时刘勰总结前人的说法，曾解释说：“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意者也。”意思是说，“比”是举出事物来附着作者的思想感情，用夸大的言词以切合事物的本质（《文心雕龙·比兴篇》）。如《召南·野有死》中把姑娘比作“美玉”；《野有蔓草》一诗用“有美一人，婉如清杨”来比喻姑娘美丽明媚的眼睛，生动地把少女身上的动人之处表现出来。另外，还用“比”形容心理、思念、情绪等。如《王风·采葛》用“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如三岁兮”来表现不得相见的相思之情；《召南·汝坟》中用肚子饥饿比喻相思之苦，都通俗感人。《邶风·柏舟》写一个女子矢志不阿的心情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用“匪石”、“匪席”表示自己决不能随人摆布。国风中的情歌运用比喻是灵活多样的，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
“兴”，是起兴或发端，即先借用别的事物或所见的眼前之景起头，然后再引出所要歌咏的事。“兴”虽然只是个起头，但它在诗中往往起到极巧妙的作用，比如它可以寓意、联想、象征、烘托气氛和起韵等作用。例如《邶风·谷风》是一首弃妇诗，诗的开端是：“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用风雨阴霾来烘托整个诗的气氛，一开始就令人感到要写的是一个不幸者的故事。《秦风·蒹葭》诗的三章都是用秋景起兴，把一片水乡的秋苇青苍，露重霜浓的清秋景象与委婉、惆怅的相思感情交铸在一起，渲染了全诗的气氛，创造了情景交融的意境。《周南·关雎》的首章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人看见河洲上的关雎鸟成双成对在一起，互相一递一声地鸣叫，因而联想到人间的爱情和婚姻。
总的说来，大量成功地运用比、兴手法，是国风情歌的重要艺术特色之一，这是与作者的实际生活环境分不开的。他们对自然景物异常熟悉，有着深刻的观察和感受，从所观察到的事物中汲取无比丰富的形象，用来“索物以托情”和“借物以表情”，以至在极短的篇章里描绘出极动人的境界和形象。同时，这也是构成情歌作品具有浓厚风土气息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复沓环复章法和灵活的句式
章节回环复沓是国风情歌在篇章结构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所谓复沓，就是指一首诗由若干章构成，而章与章中字句基本相同，只对应地变换少数字词，反复咏唱。这是由于《诗经》中的诗本来是入乐歌唱的。它们或产生于集体劳动中间，此唱彼和，或一人唱众人和，或者出于男女相好，衔接对唱，而自然地形成了联章复叠的形式。这种形式不仅便于记忆和传诵，而且还在艺术上起着充分抒情达意的作用，并产生一种回旋跌宕的艺术效果。
国风中的情歌对复沓形式的运用，也是灵活多样的。有的有继承的关系，如《王风·采葛》中写情人的怀念由“三月”、“三秋”到“三岁”，表示怀人情绪的日久弥笃，起着逐步加深，前后相续的递进作用。有的则是平行的关系，起着扩展内容，各方面都说到的作用，如《郑风·将仲子》一诗，写一个女子与情人密约，但又有各种顾虑。第一章说：“仲可怀也，父母之言可畏也。”第二章说：“仲可怀也，诸兄之言可畏也。”第三章说：“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表现出她所受到的各方面压力。但有的平列重复，虽换少数词语，诗意却始终如一，只起着尽兴发挥感情的作用。如《秦风·蒹葭》写一个痴情男子思念情景和心理活动。全诗三章，内容基本相同，只是把芦苇的“苍苍”换成了“萋萋”、“采采”；白用露由“为霜”变成“未晞”、“未晞已”。一个孤独者徘徊在秋水岸边，由看见河边芦苇上的露水结为霜，又在初升的旭日照射下，霜露渐融而变湿，直至阳光普照，白霜尚未退尽的过程。为全诗渲染了三幅晚秋清晨河边不同的时间背景，增强了时间效果。由于时间的推移，这位困于离情别绪之中的诗人越来越迫切、越凄婉的心境，在一幅晚秋晨光图中得到渲染、烘托和得到具体入微的表现。
情歌中这种重章叠字的结构，一般都是重复中有变化，变化中又有重复，正象音乐乐章不断出现的主旋律一样，它能使主题突出、感情充沛，给人留下深刻鲜明的印象。
（四）丰富的语汇与和谐的韵律
国风情歌中的语言，用词极为丰富，表达准确，而且富有音乐美。就以用词来说，情歌中使用的动词、形容词数量非常之多，而且使用得极为细致、精当。情歌中还善于使用各种重言叠字词来状物拟声，以加强语言的形象感。“关关雎鸠，”好象水鸟鸣于耳际；“ 鸣雁”，好象目睹鸣飞高空的雁群；“习习谷风”，好象听见谷中飒飒的风声。“依依”写杨柳，“灼灼”写桃花，“沃若”写嫩桑，无不传神穷貌。此外，双声叠韵词用得也很多。双声，是指两个字声母相同的词，如“参差”、“踟蹰”；叠韵，是指两个字韵母相同的词，如“窈窕”、“辗转”等等。它们的主要作用是使声调谐美，并增加状物的形象性。这些高超的语言艺术，是由于劳动人民对事物的深入细致的观察，掌握事物的各种特点，因而才找到生活中最具有生命力的语言来表达它们，准确、自然、朴素、无斧凿之痕。《国风》中的情歌产生在二三千年以前，大都是劳动人民随口唱出的民歌，没有统一规定的严密韵律，声音的和谐自然，是它们的特征。但是自然和谐的歌声中，也蕴含着某些规律性的东西，根据顾炎武在《日知录·古诗用韵之法》的归纳，他认为《诗经》中比较常见的用韵方式有三种。
第一种方式为“首句次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如《周南·关雎》首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二种方式为“一起即隔句用韵者。”如《周南·卷耳》首章：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用行。
第三种方式为“自首至末句用韵者”，如《郑风·山有扶苏》第二章：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蛟童。
《诗经·国风》中这些用韵方式，对后代我国诗歌韵律的形成起了重要启发作用。如前两式为我国格律诗（律诗、绝句）的定格；第三式也成为汉魏以后古体诗用韵的一格。特别是第二式在诗中隔句用韵（即偶句用韵），确立了后代诗歌用韵的基本形式。由此可见，《诗经·国风》的用韵方式对形成我国格律诗的民族形式所起的重大影响。
三、国风中情歌对后世爱情文学的影响
《诗经》是我国古代诗歌辉煌的发端。从我国文学史上看，我国的诗歌传统是最为丰富、悠久的，出现在二千五百年前的《诗经》则正是这一诗歌创作传统的光辉起点和源头。尤其是《诗经·国风》中采自民间的情歌，开辟了中国文学抒情诗的路子。它对我国后世爱情诗歌，以至整个古代爱情文学作品的发展，都产生极为巨大的影响。
（一）为我国文学开创了一条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
《诗经·国风》中的那些优秀的情歌，都是当时的当事者为了表达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实际感受和爱憎感情而歌唱出来的。他们表达的是自己的真实感情，反映的是真实的现实生活。这样，一开始他们就为我国文学开创了一条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虽然同属于爱情的题材，内容却很少重复。凡属恋爱婚姻生活中的所有忧喜得失，离合变化都在这里得到了表现。同时，揭露了统治者经常发动战争和驱使人民服各种劳役，造成了妻离子散的罪恶，反映了普通劳动妇女在初兴的封建礼教和不合理的夫权制度双重压迫下的悲惨命运，并对自私自利、弃义负心、喜新厌旧的男子给予有力的鞭鞑。这昭示后世诗人、作家，把文学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事业，把文学作为歌颂“真、善、美”揭露“假、丑、恶”的工具，有直接的启发作用。
（二）我国古代爱情文学作品，是《诗经·国风》情歌的继承和发展。
《诗经》以后，汉魏六朝乐府接踵而至。其中同样保存着大量的爱情诗篇，但是和丰富多彩的《诗经·国风》中的诗相比，汉魏乐府中的情诗显得单调而沉闷。而后，主要由于社会和地域的变迁，六朝乐府又以其变态百出的情诗打破了汉魏乐府比较沉闷的局面。在现存近五百首六朝民间乐府当中，情诗占十之八九，内容也相当广泛。六朝以后，随着小说戏曲的出现，又给爱情文学打开了新的领域。唐宋传奇中，绝大部分是以爱情故事为主要内容的，在宋元话本里，爱情题材同样占有最大的比重。在现存一百多部元代杂剧中写爱情的不算太多，但其中规模最大，成就最高，影响最广的一部却是写爱情的《西厢记》。在明清拟话本和章回体小说中，离经叛道描写两性关系的作品更是洋洋大观，最突出的代表是《红楼梦》。仅从爱情文学的角度看，它也无疑是历史上的最高成就。所以说，从《诗经》到《红楼梦》，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爱情文学发端早，而且是连绵不断的。
（三）由于《诗经·国风》中民间情歌作品的伟大成就，从而一开始就确立了民间文学在文学史上的祟高地位。它不仅仅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而且也是精神财富的伟大创造者。它有力地启发和推动了后世作家去重视劳动人民的创作，去向民间作品学习。在文学史上，一切进步的、有成就的作家，无不和劳动人民的创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中吸取宝贵的营养。
（四）《诗经·国风》中那些优秀的情歌作品，在艺术风格、手法和语言技巧等各方面，也对后代爱情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给后世作家以深刻的启发。后人曾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来称赞《诗经》的艺术风格。
《诗经·国风》多是写男女之间的爱情作品，但它感情真挚、朴实、健康，绝无淫靡之音。这种健康的艺术风格，也是历史上大多数进步作家所引以为楷模的。《诗经·国风》中情歌作品所创造的朴素而优美的艺术风格，也是历代作家以抵制一切形式主义浮华之风时所常常标举的正面范例。至于《诗经》所创造的赋、比、兴手法，更为历代诗人不断探索并通过艺术实践加以发展，形成了我国诗歌创作上特有的民族艺术特色。此外，在语言方面，和谐的韵律方面，其影响也是极为巨大和深远的。
总之，《诗经·国风》中的情歌是我国爱情文学的源头和光辉的起点。它的出现是我国爱情文学很早的标志，对我国爱情文学的优良传统的形成和发展都起到了重大的作用。通过《诗经·国风》中的情歌，研究当时社会中人们恋爱的风尚习俗、婚配方式、嫁娶仪式和道德伦理观念，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国风中那些表现对爱情大胆追求、热情奔放的诗篇，对千百年来为争取婚姻自由，反抗封建礼教压迫的青年男女有着很大的鼓舞作用。
1988年4月10日
【参考书目】
《诗经选》（余冠英，人民文学出版社）
《诗经全译》（金启华，江苏古籍出版社）
《中国诗史》（陆侃如、冯沅君，人民文学出版社）
《中国文学史纲要》（诸斌杰，北京大学出版社）
《试论〈郑风〉的情歌 》 （张启成，《文学评论》1982.7）
《 建国以来〈诗经〉情歌研究概说 》 （赵沛霖，《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87.3）
《 略谈对〈诗经〉中爱情婚姻诗评价的演变 》 （陆家品，《中国古代、现代文学研究》1981.3）
